#酒茨#忘川之上(he,一发完结)

 隔了好久才看到啊!朝仓赤姬太太这篇文是真心的棒到死!!!大晚上的哭的我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原谅我隔了那么久才发现才来打call。良心啊!良心!前后呼应的超级棒!景色描写跟人物描写也是美轮美奂啊!不行我要再看一遍(谁都不可以阻止我对朝仓太太和酒茨的爱!!!!!!!!!!呜呜呜呜,哼哼唧唧地再看一遍去。太太要是出本一定要买呜呜呜。

朝仓赤姬:

忘川之上

1
仲夏之夜,流萤如线。
一个白发少年蹲在溪边,嘴里咬着根草发着呆。他面庞尚显稚嫩,眉眼却有不符合他年纪的凛厉与成熟。正是身体抽条的年纪,骨架堪堪撑起他身上那件宽大的粗布衣服,衣服上有不少补丁,都是不同的布头一块叠着一块补上的;如果细看,那针法也是粗糙得很,兴许它的主人本来也就没想把它打理得有多好。发毛的袖口和衣领内侧,也有不少洗了很多次也洗不干净的浅浅污渍。
少年蹲久了有些累,便身子一歪岔开腿,就这么大喇喇地躺了下来,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水里一丢,袖下的手臂皮肤细嫩,紧紧包裹着他微微鼓起的肌肉——虽不至于弱不禁风,但他身上确实没几分多余的肉,青筋隐隐地爬在小臂上像是蜿蜒的河。
那石头咕咚一声落进了明镜般的水里,绽放开一个晶莹的水花后,一阵阴风刮过,树叶颤抖着,发出好似呜咽的哭声,苇丛里的流萤仓皇散去。起初是一小股灵烟升腾而起,接着雾色漫延四散至这弯浅水之上,皎洁的月光被吞没了,在雾色的尽头,缓缓聚集勾勒出身披铠甲的鬼。他赤发高高竖起,头生黑金鬼角,一只巨大狰狞的鬼爪冒着黑色的火焰——不过,那鬼只是一缕透明缥缈的魂魄,好像这阵阴风就能把他吹散似的。
少年盯着那鬼并无惊讶,心情似是不悦,他又砸了一块石头过去:“我昨日找你,你怎么不出来见我?”
那石头穿过鬼的胸口的甲胄落进了水里,鬼原本向上微弯的嘴角在听了少年的责备后瞬间耸拉下来:“对不起挚友,我兴许是没有听到,下次我一定注意的。”
看到他和外表完全不符合的委屈可怜模样,少年卸下脸上紧绷着的表情,放声大笑起来:“行了行了,我逗你玩呢,坐过来罢。”
鬼欣喜地飘了过来,在芦苇丛前轻盈落下。这会凑近了看,那鬼的面庞倒是生得极为好看的,白皙的面庞上勾勒着妖而不媚的妖纹,最好看的莫过于他鎏金色的眼睛,就算灵体虚无,少年也能恍惚看清里面的灿烂星辰。
鬼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吾友看我作甚?”
“……谁在看你了,我天天都见你,嫌烦得慌。”少年被看穿了心思,猛背过头去,嘴上说着恶声恶气的话,耳垂却微微发红。
从少年最初的记忆开始,他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的。一个人在溪边饮水的时候,怜悯的村妇想接近他,同行的老汉拦住:“别去!那是村里最忌讳的鬼子,他母亲怀他两年,生他的时候七窍冒黑血死的,脸都烂得不成样子。你要是碰他,你也得死得不干不净!” 一个人扒拉着田地里的烂菜叶塞进嘴里嚼的时候,农夫抄起锄头打他赶他:“才半岁就会走路会偷东西了,果然是孽障!”一个人躺倒在草垛边上的时候,村里孩童们扔的石子像雨一样落下来:“哦孽障!鬼子!没人要没人养的狗东西!”那赤发金角的鬼,宛如一滴滚烫的泪滴,就在一个无风的寻常夏夜,忽地滴进了他内心深不见底的冰冷枯井中,如水的眼睛里是万分柔情,微冷缥缈的烟气将他轻轻拥入在怀:“挚友。”
这是一个只有自己能看见、听见的鬼,是只属于自己的鬼。世界从那个与他相遇的寻常夏夜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他教会了少年如何生计,也将一种名为喜悦的温暖带进了他的心里。这样想着,少年的嘴角不禁弯起一丝弧度。
“啊!挚友!你这里怎么有伤!”背后传来一声惊呼,“好大的一块淤青!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现在还痛不痛……”
“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少年摸了摸左肩上的伤,伤处到现在还微微发热,“正午的时候你不在,拾果子的时候大意了……下次遇到那混账,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都怪我,不能保护挚友,若是我有实体,或是那时在场,挚友就不会受伤了……”少年往后瞥一眼,那鬼低着头,当真是难过得要哭出来。
少年心头一暖,只得伸手凭空揉揉他的额发,魂体的烟气从他修长的手指中间穿过:“我什么时候需要你保护了,不过些小伤,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鬼说话的声音在哽咽中越来越小,他沉默了片刻,接着突然抬眼满心欢喜地说道:“挚友!你化鬼吧!成了鬼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见少年稍显讶异,鬼继续轻快地解释道:“挚友是鬼子,现在体内是有妖力的,只需好生凝练,假以时日就可一股作气分化成真正的鬼,到那时就没人敢欺负挚友了!”
少年无奈摆摆手,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主意:“变成和你一样的灵自然就不会被打了,可那多没意思。”
“不不不挚友,我并不算是真正的鬼……”鬼陷入了沉思,但又马上笑着说,“如果是强大的挚友,做鬼也必定是鬼中豪杰!”
“……顺其自然便是。”少年吐出嘴里的草梗翻了个身。他一直是个怕麻烦的人,日子过得随意潇洒,也不曾想过刻意去争取些什么,但是那鬼提出来的请求,少年下意识的没有拒绝。
夏夜的溪边,水流的声音在耳膜上轻轻一点便飘向了远方,身后传来芦苇被凉爽夏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田野寂静得只听见偶尔几声蛙鸣。如墨般的夜幕上,残星几点,月光如纱。
“喂,”少年直起身来,来了兴致,“我之前就已经问过你很多次了——你总是在说关于我的事情,不如也说说看,你是从哪来的,经历过什么,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成天挚友,挚友地叫我,我对你这个朋友一点都不了解可怎么行。”
兴许是今夜的月色太过迷人,眼前的鬼又十分好看,少年难得滔滔不绝地说起内心的猜测来:“看你只是一缕烟一样的魂魄,今天提到了化鬼一事,又说自己不是真正的鬼,是不是某个妖怪的灵魂出窍又回不去了才这样的?……啊对了,还有你身上这厚实的铠甲,一看就是个实力不俗威震四方的大妖怪……”
“吾友,”鬼突然一本正经地跪坐着,腰挺得笔直,“我自己是没有故事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能够陪伴挚友的身边,为你奉上一切。”
“……嘁,无聊。”并不是第一次得到这个答案了,少年失望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走了,回家。”
少年所说的家,是处在村庄最边缘的一座矮小的茅屋。茅屋正对着村后树木繁茂的密林,再往里面去,就直接通向黑洞洞的深山。山风卷着林中的湿气掀开屋顶茅草的一角哗啦作响,整个茅屋都微微抖动起来。这个被称作家的地方,从外面看就已经足够简陋,少年弯腰走近屋里,鬼也跟着穿过草堆飘了进来。一张用木柴和软草堆成的床,一张边角随意打磨过的石桌,一把半锈的镰刀一个破旧的木头,加上铺在地上的用竹条编成的凉席,就是屋里的全部摆设。少年躺倒在床上张开双臂,鬼乖顺地飘过来伏在他身边。前几日的大雨让屋顶的茅草单薄了不少,不过积水早已经在白天沥干蒸发了。明月沉进了山中,在从屋顶漏进来的点点星光下,少年沉沉睡去。

2
少年行走在浓浓的雾霭里。每一分空气都像是吸饱了水一般压在他的肩上,但这重压的力量并不令他反感。他赤着脚大步向前走着,每行走一步,天色就亮一分,每踏过一寸土地,地上就生出青葱的草叶。不过须臾,原本狭窄的路便豁然开朗,佳树繁茂落英缤纷,小河潺潺群鸟嬉戏,好一番人间美景。从对面的树林里走来一人,身着兽面铠甲白发及腰,明媚的阳光下竟有些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的笑声如铃清脆爽朗,言语里的快活让林间枝头都开了花。
吾友,我总算找到你了,樱花开了,一起喝酒罢。今早我去了趟平安京,得来一坛美酒,还请挚友与我共赏春色共饮佳酿。说起来我还听说了件有趣的事儿。那酒肆的老板娘昨日被狐妖迷了心窍,差点用捆酒坛的麻绳勒死了老板,今天伙计和我说这事的时候啊……
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可以想象他的笑容比这春日阳光还要蓬勃几分。少年欲向他走去,利刃却先从喉咙里拔了出来,厌恶的情绪让河水冷了,天色暗了,枝头的花落了下来抽泣一声烂进了土里。
他说,滚,别来用你的事情烦我。

少年蓦地睁开眼。视野里那块灼人的耀斑来自屋外的艳阳。他下意识地摸上了左肩,意料之中的,在他异于常人的恢复力下,昨日的伤已经完全不见了。身侧空荡荡的,想来那鬼已经隐去了身形——他在白天维持自己如烟般的形体十分辛苦,少年一般与他约好,日落时分再显形相见。昨日的梦似是冰川死水一样在他的脑袋里沉浮着,想要再仔细想想,那寒意就刺得他太阳穴隐隐作痛。一段不太舒适的睡眠,让少年惯例低声骂了几句,就拿起歪在门边的镰刀出门了。
抛却那个梦带来的影响,单从昨日的情况看,一天砍五堆柴的工作量确实太多了,不然少年也不会睡到日头接近正午才醒过来。出门不久,毒辣的阳光烧灼着裸露在外的皮肤,脚底也被快要晒化了的土地烫得发红。少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当即决定先去溪边解解渴。
当他弯下腰来拘起一手清凉时,一截枯树枝破空劈来,溅了他一身的水。孩童的哄笑声在小溪对面炸了开来。
“啊!是那个孽障鬼子!”“真恶心啊哈哈哈哈!”“以后别在这玩啦用这畜生喝过的水洗脸,会让脸烂掉的!”
天真稚嫩的声音叫着,笑着,恶魔的利爪挠着少年的耳膜,少年皱眉离开。
“你看他怎么走了?”“听说他经常自言自语,这是要找那老相好的亡魂吧!”“噫,真恶心,那贱妇必定是被他克死的!”“是啊不干不净的也挺配哈哈哈!”
少年一摔镰刀冲了过去。

“吾友你脸上怎么回事,身上也……何时的事情为何挚友不告诉我!又是那些人欺负挚友吗!”那鬼在他耳边焦急地叫唤不停。他珍视自己的心情少年不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哪怕是手指被杂草划破的一个小小的伤口都能引得他大呼小叫,虽是出于关心,这阵仗若是太过频繁,引人烦躁也是在所难免。少年齁了一口的痰液,漫不经心地清理身上的伤口,骂道:“吵死了!瞎嚷嚷什么,谁欺负本大爷了?这等小事告诉你作甚?不过六七个孩子说话太畜生了,本大爷教训了他们一顿,揍得他们头破血流哭爹喊娘的,还有个尿了裤子,给我跪地求饶还来不及呢。”
鬼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晶亮的眼睛里满溢出对挚友的崇拜:“真是太遗憾了!我竟然没能目睹挚友战斗时的英姿!”他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猫一样贴了过来,喋喋不休地夸赞着,“不愧是挚友,挚友这非凡的气魄,若是生在群雄乱斗的战国时代,挚友必定是征战沙场纵横捭阖的开国大将军,英明神武,剑裂悲风!”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激扬的语调兀地变得缓和起来,眼底浮起一层若有似无的水雾,喃喃细语听不太真切宛如吟唱一般:“铁蹄跃山河,旌旗书尔名,盛名加身铸傲骨,自君别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鬼一抬头便撞进了少年饶有兴味的视线里。
他开口道:“你倒是可以讲讲,那个将军是怎么回事。”
“啊,吾友,方才是我随便说说的!哪有什么将军的事情……你看今晚月色甚好,不如我们再去东头的田野……”
见鬼局促地干笑着还想扯开话茬,少年佯怒:“你若是这般吞吞吐吐的,就别怪我以后不理你了。”鬼的神色立刻变得慌张起来,低着头,巨大狰狞的鬼爪无措地捏着衣袖。捏完了衣袖还是想不出回复的话来,又去绕身后一缕红发,像个做错事不知怎么道歉的孩子。这鬼的心思太好懂了,喜怒哀乐皆在脸上,少年挑了挑眉。
鬼又犹豫一会儿,偷偷抬眼看少年的表情依旧愠怒,只得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在与挚友相遇之前的事情其实都记不太清楚了,只隐约想起,这故事好像是曾经一位故人讲给我听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正值豆蔻年华,无奈父亲在官场上遭小人栽赃陷害,一夜沦为罪臣之女举家流放。为保性命,她变卖身家,逃入红尘之地,成了一个歌坊的琴女。那日如常依栏弹唱,一名武士走上前来。他衣着破旧,身上还有些许未来得及清理的边外黄沙,但手里的那把武士刀被主人擦得锃亮。他与她的弹唱深情应和,应答之间两心相交。武士曾统领千军纵横沙场,现今世道安稳便再无用武之地,无处安放的豪情只得化作塞外奔波中一串沉重的足迹。琴女对武士一见钟情,武士也对琴女一往情深,向她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琴女哽咽道:‘妾身愿意等,还望大人功成名就后勿忘今日约定。’武士呈上了手中他最心爱的佩刀,说道:‘我所许诺的一生一世,自然是少一分,少一毫都不可以的。’当即赎了琴女的身,隔日便娶她过门。两人过着清贫的日子,倒也十分甜蜜。
“后时至运转,君主欲招兵买马开拓疆土,武士便应征参战。琴女自小在闺中博览群书,对兵法略知一二,竟有几分指挥战场的雄才大略,在她的帮助下,武士立下了赫赫战功,被君主赏识,数月间便飞黄腾达,封为名震四海的大将军。琴女跟着他住进了君主所赐的繁华府邸之中,得以享受锦衣玉食和千百佣人的服侍,却与将军聚少离多。年轻的岁月被宫内传来的一张张出征的诏书揭去了,琴女的容颜在思念的冲刷下不复从前,她的深情化作悲歌,夜夜在孤独的房内,冰冷的枕边吟唱着。
“后来,将军为了巩固官场势力,终是不得已,纳了几个小妾进府。誓言是面脆弱的镜子,只要有了一丝裂缝,便可分崩离析碎得彻彻底底。陆陆续续的,哪个丞相的外甥女,哪个副使的女儿,都进了这家门,她们如花似玉,她们声音婉转,将军在府中的每日少不了寻欢作乐,早就忘却了许给琴女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至此以后,琴女便连那几近喑哑的悲歌也不再唱了。”
“琴女见昔日的爱人离她远去,她不怨,也不闹,安静地过着日子。某个寻常的下午,将军战死的消息破门而入,一时间,府中皆是灭顶的哭声,所有的人都悲恸地哭着,唯独琴女站在哭倒的人群中低头沉默,眼中竟是没有一滴泪,直接面无表情地接下了悼书。隔日,将军的尸棺被抬了进来,琴女身着丧服跪在哭肿了双眼的小妾们中间,超度的佛经刚刚念完,琴女突然爆发出泣血般的哭号,冲破众人阻拦,连滚带爬地上前直接扒开了棺材,趴在将军的尸身上,把尸体的胸口挠得血淋淋,好像是要把心挖出来一般。她疯了似的叫喊着,字字句句皆是将军昔日许给她的承诺。”
“府上没落,经此一遭又在坊间留下了琴女过于悲伤,因而化鬼的传言,曾经的下人、小妾,都像鸟兽一样四散而去,那琴女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鬼讲完了故事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看着少年。
少年怒道:“我当你为何讲个烂俗的故事也要推拒半天,原来是方才将我比作了那个昏庸无能的将军。” 
鬼慌忙解释说:“吾友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把挚友比作那将军——吾友英明神武,那破将军自然是连吾友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的。”他姣好的脸庞突然凑近了过来,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想知道,挚友对那将军的行径有何看法呢?”
“能有什么看法,”少年听着千篇一律的故事本就失了耐心,又见那双盯着他金眸满怀期待,不由得认真起来,“我哪知道这情啊爱啊是什么东西……只说那将军是自己做的孽,既然承担不起琴女想要的,当初就别这么爽快地许诺下来。不过那琴女也是执拗愚钝得很,还没得到想要的,就先把自己的全部都交出去了,难免会吃亏。”
鬼垂下眼睫:“可是挚友,世事无常,有些事情总是难以预料的。”
“哦?难得你没直接附和我,你这是在为那个将军说好话了?”少年调侃道。
“不是的,”鬼鲜少露出这般悲伤的神色,“人活着的时间太短,加上感情本就很难捉摸,能够从一而终、完完整整的感情,实在太少了。”
“如果挚友愿意,我来告诉挚友什么是情和爱。”
“你倒是难得愿意与我多说点自己的事情。”少年仰躺下来,跷起腿,紫眸微眯。今夜星空万里,银河中璀璨的每一点都印在鬼温柔的双眼中,流淌在他轻声的细语里。
“真正爱上一个人,就想要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 

3
耳边有好多声音。
短笛的声音,司鼓的声音,还有觥筹相碰的声音,众生喧哗的声音。那些声音像蛇一样缠绕在一起吐着信子,诱惑着少年睁开眼睛。
金碧辉煌的宴厅内,一群面容各异的妖怪们举杯欢饮,和乐而舞。他们有的青面獠牙甚是可怕,有的独生媚态身段妖娆。有着三条尾巴的狐妖盈盈落坐,靠在头戴狰狞面具的男子身上媚眼如丝,掩着红唇窃窃私语;额上生着青色独角的琴师一挥衣袖,弹奏出绝妙的琴音,他神色高傲清冷,修长的手指抚琴的动作有力却充满柔情;那些身上缀满枝叶花朵的,定是由花木生成的妖怪,她们在大厅中央翩跹旋转,缤纷的花瓣带着春日特有的香气落入酒盏中。少年这才发现他自己坐在大殿的正中央,美酒佳肴源源不断地呈在他面前。大殿里人声鼎沸,每一份投来的目光都带着绝对的敬意,嘈杂的声音中分辨不出他们的欢声笑语,能隐约分辨的,也只有或欢欣或崇敬的一句“鬼王大人”。
少年眯起了眼,看样子众妖是把他认成了威震四方的万鬼之王。不过,那倒也不坏。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得意忘形地将酒盏重重地放在桌上,叫嚷道:“还不快给本大爷拿酒来!”
一个身着粉衣头生蝶翅的少女款款而来,为他的杯中续上清冽的美酒,声音软糯甜美:“还请鬼王大人享用。”
烈酒入喉,温辛的液体划过食管让少年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他不曾喝过酒,但这好似从胃里生出一团熊熊烈火,接着刺激又温暖的涌动随着血液漫上全身的舒爽感,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不禁大笑连连称赞道:“好酒,好酒!”
大抵是这美酒醉人,视线越来越模糊,几个颜色艳丽身影跪伏在脚边,谄媚讨好地问道:“鬼王大人对今日的宴会可满意啊?”
他有些神志不清,身体的每一处触觉像是隔着一层柔软的云。少年一挥手,含含糊糊地应付道:“满意,满意。”
青葱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腰胯,带着某种意味在他的下腹打着圈,声音千娇百媚:“那鬼王大人今日就……”
被女妖身上浓烈的脂粉味熏得心烦意乱,他皱着眉一把推开了在他身上放肆作为的美人,睁大了眼睛再度环顾大殿,一股违和感涌上心头。
眼前的百鬼纵情欢乐的绮丽画卷,好像少了什么。
可是少了什么?是美酒少了一盏?还是舞蹈还不够赏心悦目?还是乐曲里差了一道清脆的铃音?
还是,自己身边本该再坐着谁?
答案几欲破喉而出,舌头蠕动了几下,到了嘴角却只扯出一丝无奈的笑。

从殿门闯进来的夜风卷着尘土迷了他的双眼,再度睁开时,已是身处某座高耸的城门之外。午夜的浓雾笼罩,城门上的匾到底写的什么,少年也无暇关心。
眼前忽闪过一袭白色,一个婀娜的背影立在城门外,风卷起她的素净的衣摆,如缎的乌黑长发直接披散着,城外寒冷的风中恣意飞舞,隐隐露出藏在下面的白皙如玉的脖颈。
脑中忽地炸开来,他定是认识这个人的!不作过多思索,少年下意识地冲过去喊道:“喂!”
女子转过身来掀开面纱,还来不及细看,那倾国倾城的面容就湮没在烟尘里,唯有乌黑深邃的眼眸包含万千无法言说的情愫。少年这才发现她的右臂空荡荡的,触目惊心的血从断面染开来,粘稠地滴在地里。
“你……”
她如水的眼睛刹那间变成血红色,左手变成了尖利的鬼爪,猛地掏进自己的胸口,她胸前的衣衫上炸开一朵泥泞血花。
她凄婉决绝地笑了,殷红的血泪从眼睛里流出来。
“我想拥有你的全部,我们说好的。”

4
这一日少年照样睡到了日上三竿。望着外面刺眼的光,少年终于可以确认,这几日的疲倦全都是由那乱七八糟的梦境带来的。
他按了按还在皮下跳动的太阳穴。先前大殿里的场景像是蒙了一层城外的风沙,是怎么也看不清了;唯有那女子饱含悲怆的笑还深深印刻在脑海里。她的眼睛像是一潭深水,与鬼那双金色的眼睛竟有几分相像。
她说,我想拥有你的全部,我们说好的。
少年被心中这荒唐的想法惊了一下,猛摇了摇头试图清醒:定是昨晚那鬼给他讲了太多关于人间情爱的故事,让他都有点魔怔了,今天晚上一定好好教训一下他。这么想着,少年又生出一丝欢喜。然而当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刚出门,几个手持棍棒的村民就围住了他,仇恨燎原般地向他扑来:
“就是这个孽障昨天打了我家的孩子!”“平日里干得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哪一件不该死!”“就是!容他活着还不知道感恩戴德!”“我的孩子都被这妖孽弄伤了脸,以后娶不到媳妇可怎么赔!”“打断他的腿!”“挖了他的眼睛!”
他们恶狠狠地叫嚷着,恶意像刀子一样扎过来,可是少年不痛不痒。村民对他的敌意从来就没有减少过,谩骂发泄不过是可笑的自我满足罢了。他冷笑一声,挑衅地伸出小拇指挖了挖耳朵,脑袋一歪表示洗耳恭听。
棍棒当即落了下来,少年抬手抓住了打向他头顶的一根,另一根来不及躲避便狠狠抽打在了他的膝盖内侧,一声闷响后腿骨几近碎裂的痛让他站立不稳。见他这反抗的架势,村民们怒火更盛,出手愈发狠毒了起来。少年再怎么躲避,也总有重击落在身体的某处,疼痛很快就上升到让他快要晕厥的程度。他稍不留神,后颈传来一阵尖锐的凉意,大脑对极度的危险产生最果敢的判断,他一咬牙,扑倒了人群里相对矮小的一个,拉住那人的头发,露出嘴里的尖牙对着脖子就是狠狠一口,身下那人凄厉地叫了起来,少年眼疾手快地扯过他手上的棍棒跳出了村民的包围,吐了一口血沫龇着血淋淋的牙瞪着他们,像极了发怒的豹子。
在夏日烈阳的炙烤下,双方的体力皆随着汗水一起蒸发殆尽,少年的后背被汗水和后颈的血浸得湿透。紧绷的弦即将扯断。
一缕微不可见的烟从焦热的大地上升腾起来,挣扎着几次试图凝出一个轮廓,又被毒辣的阳光无情穿透。尽管如此,从那一团烟气里还是传来了一声微弱又焦急的:“挚友!”
少年目光一滞,接着更高的一声“挚友小心!”让他下意识地向左滚了一圈躲开尖利的镰刀,少年喘着粗气朝天吼道:“你要是能看见,就给本大爷指挥着!”
那团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烟气抖了一下,鬼的声音变得冷静低沉:“好的。”
村民们一头雾水,但是正午毒辣的阳光让人的心情更容易暴躁。想早点解决掉少年的他们,打破僵持,挥着手中的武器向他袭来。
少年堪堪避过几个致命的攻击,手中的棍棒在抵挡攻击的时候被劈开成两半,少年握着两段木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或是翻滚或是跳跃。
“左边扫他的腿!低头躲右边的镰刀!”
“挡住胸口!”
鬼的每次判断都准确无误,少年渐渐从劣势的那一方爬了起来,身体迅速对鬼传达来的信息产生反应,每一个动作都开始变得行云流水驾轻就熟。他们默契得好像这样配合过很多次一样,少年恍惚想着,曾几何时,他也用过这样的方式战斗。
当村民们连一个能够触碰到他的攻击都没有了的时候,他就该反击了。
“从左后方的手臂穿过去!砸他的头!”
“趁现在!胸口给出致命一击!”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似乎天生对给予他人疼痛有着格外的天赋,原本的仇恨变成了施暴的满足感,少年不受控制地仰天大笑起来,攥住手里那一截满是刀痕的木头用尽捅了下去,当他的神智恢复清明时,那人已经捂着心口蜷缩在地。身后的那些人见状气急败坏,欲抓住他的头发,被他一个侧身躲了过去。少年远远忘了一眼那个简陋的家,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通往深山的丛林里。

5
看到那鬼一脸心疼又自责的模样,少年就觉得心烦,只得绷着脸不露出一丝吃痛的表情,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头擦拭着身体。
这样的沉默很奇怪,少年先开口说道:“……没想到,你在指导打架方面还挺厉害的。”
鬼眨巴眨巴眼睛说道:“那都是挚友教导有方。”
“哦?”少年挑挑眉,“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少年很少对他的夸赞有过追问,鬼低下头支支吾吾起来:“那是……虽然白天我很少显形,但是挚友的战斗我还是见过几次的。”他随即满足地笑了起来,“指引挚友,帮上挚友的忙,这可是第一次。”
月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中散落下来,在山中森冷的空气下那鬼的面庞变得更加清晰。
少年身上不过是些淤青而已,之前也不是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但是后颈那道三寸长的血口非常危险,那伤口在鬼子惊人的身体复合能力下依旧是闭合又裂开,边角的皮肉翻了些许出来,血流下来在衣领周围染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红。
“挚友!”那鬼在看到依旧血流不止的伤口后惊得叫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来给挚友疗伤吧。”
不等少年回话,鬼如烟般的魂体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少年只觉得后颈好像被微凉的空气包裹住,有一股脉动着的水流缓缓从伤口注进身体里。等鬼离开他的时候,手再一摸那处皮肤竟是光滑得好像新生一样。
“我方才是把我的魂体分出来了一部分给挚友,所以……”少年抬头看,魂体在苍白月光下相较之前变得更淡了,红色的长发淡如水粉,黑金色的鬼角也黯淡了不少。
他着急问道:“你这样会消失吗?”
鬼摇了摇头:“挚友无须担心,这深山里鬼的气味远比人类生活的村庄要纯粹许多,我静养几日便可。
少年还是不免忧心忡忡地盯着他,鬼接着解释道:“别看我的魂体变弱了,但是现在挚友的体内有我的一部分……我想挚友可以通过那一部分略微感觉到我的存在了!”
鬼四肢一摊躺倒在地,眼睛晶亮晶亮地望着他,像是一只期待主人抚摸的大型犬。
少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向了他黑金色的鬼角,先是指肚轻轻触碰了它尖端,再整个手掌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少年点点头:“虽然感觉很模糊,但好像能触碰到的样子。”手指继续往下,摸上了鬼柔软的额发,接着摸上他在月光下白皙的脸,大拇指指肚摩挲着脸颊上的妖纹。
他笑了:“你的脸,是热的。”
山间传来了几声兽鸣。野兽嚎叫的声音被空谷不断放大,在静谧的林间回响着。少年匍匐在地,气沉丹田,猛地发出一声更加狠厉的嘶吼。深山里回应了几声呜咽,便再无任何声音。
鬼称赞道:“不愧是挚友,即使是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也能沉着冷静,处变不惊。”
少年骄傲地说道:“有什么好怕的,我是这世人忌惮的鬼子……你这家伙啊,看上去就像是一介大妖……的魂魄!进了这山,没其他人,那这山就是本大爷的地界,管它什么凶神恶煞,从现在起,这里就是我说了算!”
鬼微微愣了一下,激动地附和道:“挚友一定是山中鬼王!”

又是浓稠的雾霭,这次白色的雾气并不均匀,它们分散着缠绕在林间高耸的树枝上,躺在新生的草丛里,像绵软的棉花。少年已经对这样开始的场景驾轻就熟,他跨步向前,朝着景色相对清晰的地方去。
雾气渐渐散去,从枝丫间漏出的一小片灰色的天,寒风夹着雪花席卷而来,不一会脚底便是皑皑白雪。尽管置身梦中,少年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的脚踩进柔软的雪地里,沾得一脚湿滑的雪水,在他把脚拔出来踏出第二步时,脚底就已经凝上一层霜。
风雪中的视野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少年在白茫茫的雪中看到了一抹鲜艳的红。走近看,那是一个有着白色长发的小妖怪。他奄奄一息地躺倒在雪地里,衣着和身在盛夏时节的他一样单薄,背上披散开来的蓬松白发让他与雪景几乎融为一体。红色是他头上的两粒新生出来的鬼角,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顶破小妖怪的额头伸展开来,鬼角与额头连接处渗下来的血不一会就被风雪凝固在他稚嫩却瘦削的脸上,像一张猩红的网。他似乎是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只得微睁着眼睛,艰难地伸出指尖发黑的小手向前爬行,两片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来。
少年心生出的紧张大于怜悯,他跌跌撞撞冲过去试图拉起濒死的小妖怪:“喂!”手指却穿透了小妖怪苍白的面颊——这个梦里,他只能是个旁观者。
“本大爷之前就和你说的很清楚了,你要分化成妖是必然的事情。”一个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少年回头,来人火红张扬的头发在凛冽的风中飞舞着,上半身只有肩部附着兽面铠甲,胸腹坚实的肌肉裸露在外面,背后巨大的葫芦露出森森骨齿。
这该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妖怪。高大挺拔的身体四周笼罩着浓烈的瘴气,他稍作屏气凝神,瘴气就顶着风雪猛地扩大,脚底的白雪瞬间融化了,露出底下冻裂的褐色土层。
小妖怪茫然地看着他,他的眼瞳是温和的金色,象征着鬼的浓郁黑色从他的眼角晕染开来。
大妖走上前抓住衣领一把将他拎了起来。他似乎很少对付这样的弱小的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别扭地把他搂在怀里。大妖的体温贴着单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小妖怪虚弱地扯开一个幸福的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真不成样子啊小鬼,”大妖冷漠地说着,手臂却搂得更紧了些,“刻意抑制身体的妖化撑不了多久的,体内的妖气很快就会撑破你的五脏六腑。”
“接受这一现实吧,不然就化成这荒山里的一滩肉泥。”
小妖怪伸出小手颤巍巍地抚上大妖的耳边一缕红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混着喉咙粘腻的血:“吾心悦你……但这与我当不当妖怪没有关系……我想做为一个人类……活下去……”
他顿了一下,低头又重复了一遍:“吾心悦你……”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大妖叹了一口气,将小妖怪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嘟哝着:“一个小鬼懂什么爱不爱的。”接着低下头对着小巧的唇瓣吻了上去。两人周身的瘴气燃烧起来,直冲云霄,雪停了,一缕阳光穿透浓重的云层,照在冰雪融化的大地上。
小妖怪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只看见那人远去的背影。
“别让本大爷在以后为今天做的这件事后悔。” 

6
少年在岸边洗脸。
少年鲜少这么认真地洗脸,应该说他的力度已经不能用“洗”来形容了。他的动作粗野得简直不像是在对待自己,而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搏斗一样。他捞起两手的水直接往脸上砸,眼睛不闭就这么在四溅的水花中圆鼓鼓地睁着,然后十个手指狠狠扒在皮肤上,把脸跟脖子上上下下搓得通红才肯罢休。
对这几夜的梦的强烈好奇已经要把他的心撑得鼓胀,可他竟是没有任何头绪,鼓胀的内里发酵成酸臭的水,变成了实打实对未知的不安和烦躁,变成了手法粗暴的晨间洗脸。
在用手揩去脸上的水的时候,少年从水中的倒影里隐约看见自己的眼睛,是妖异的紫色。
不对,这双眼睛,和梦中的红发大妖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是深邃却在深处泛着银光的紫,上挑的眼尾,就连那略微下弯的睫毛都是一样的。少年心头一惊,揉揉眼睛,水中紧接着出现了飞扬的红色发丝,少年没有任何停顿地回手抓住,另一只手抬起泼了一把水上去。
回头才发现,是鬼的红发。泼出去的水穿过他的灵体,星星点点地落在岸边的岩石上。属于鬼的红发柔软地化作少年手心里的一滩烟气,在他松手的时候又慢慢聚合成原来蓬松的模样。
鬼一脸不解:“挚友你怎么了,表情怪怪的……”对于少年的事情,他习惯性地滔滔不绝,“是不是没有睡好?果然在山里还是需要一个安稳的居所才行,我觉得再往南走,那边的山洞收拾一下,供吾友平日休憩还是不错的,日后挚友化鬼,如有时间,我们可以再建一座宏伟的大殿……”
“喂,”少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红发的大妖怪?头发扎成马尾,后面背个大葫芦的。”
鬼四周的灵烟颤抖了几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挚友……是梦到什么了吗?”
少年拘起水最后抹了一把脸说道:“好像梦到了这么个妖怪,看上去挺厉害的,但是我之前可从没见过他。”
鬼的局促不安少年都看在眼里,只是有时候疲于对他作过多直接的逼问。他们既然亲密无间,那么就该无话不谈——至少少年是这么认为。然而从鬼在被他哄着讲故事时表现出来的惴惴不安开始,少年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不信任的挫败感。他可以在少年身陷险境时,不顾魂飞魄散的危险在正午显形;为了给少年疗伤,他连自己的一部分魂体都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他明明是那么的信赖,却在每次涉及到自己的事情的时候,说话开始吞吞吐吐。
少年凉凉地说道:“我昨晚吸收了一部分你的魂体,想着会不会拥有一部分的梦境……啊,如果你也做梦的话。”
鬼也知道了他的不悦,低头小声说道:“是一位故人……”
 “故人,又是故人,”心头焦灼的火烧得越盛,明明不想对他恶言恶语,可嘲讽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他是忍受不了的,他忍受不了鬼在某些时刻下意识对他的疏离,也忍受不了自己装腔作势的暗示,更忍受不了这几日梦境给他带来的毫无头绪的烦躁。从他意识到没法真正看透鬼的那一刻开始,好像一切都在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着。内心的阴暗直接化作口中的刀子,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把扎进了对方的身体里,“你的故人真他妈多啊?不想说实话就别给我编,本大爷不惜得听你那些谎话!”

7
他是真的不理那鬼了。
按着那鬼平日一根筋的脾性,少年估摸着,晾他个半天,或许他就什么都肯说了。于是他照常去林子里拾果子,去溪边捉鱼,那鬼的一声声深切的呼唤,从清晨的充满期待,到午间的深情热烈,最后迟暮时分只剩下了哽咽委屈。
但少年都充耳不闻。
天色完全暗下的时候,“挚友,我错了,别不理我,我讲给你听,我全部都讲给你听。”他的喉咙灌满了风沙一样发出嘶哑的气音。少年回头,他怔住了——那鬼也是会流眼泪的。鎏金色的眼肿得跟核桃似的,泪痕像一条条绿色的锈布满他的脸,冒出的浅浅白烟让面容都模糊不清起来。
少年心里起起落落地疼,想伸出手拭去他的泪,手指却穿过了他的头浸在冰冷的烟气里。他只得双手将那团哭得要破散开来的灵轻轻笼住:“你早说,我就不会这般对你了。别哭了,我可不想和一个没有头的鬼魂月下谈天。”
鬼小声抽噎着,花了好一阵子才将灵体拼凑完整。借着银白的月光,他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挚友所梦见的红发大妖应该是丹波国大江山的鬼王酒吞童子,鬼王英明神武,众生拜服。他麾下有一得力鬼将,众妖尊称他为‘罗生门之鬼’。那罗生门之鬼本是统领爱宕山的大妖,一日突然登门拜访大江山,声称要与鬼王浴血一战。他在山脚对鬼王喊道:‘听闻大江山鬼王立冠群妖之首,那就拿出你的全部本事与我一战吧!我若是赢了你,你就必须当我的挚友;你若是赢了我,我就臣服于你做你的鬼将!’西山的树林被两妖迸发出的瘴气卷成一片荒芜,风沙笼罩了大江山整整一天。但没人知道此番激战的结果是输是赢,反正,那罗生门之鬼真的成了鬼将,鬼王也成了他的挚友。此后的日子里,鬼王与鬼将一起作战,喝酒赏月,在大江山过着恣意快活的日子。”
“这就是那大妖怪的故事?”故事出乎意料的简短,少年语气中满是不屑,“大妖怪都是这么奇怪的啊,罗生门之鬼不好好在爱宕山称霸,非要跑来打一架,为的就是做鬼将或者挚友……”
想起了几日前鬼给他讲的人间情爱,他促狭地笑了:“哦,这罗生门之鬼,是男妖还是女妖啊?莫非与鬼王决战是假, 倾心于鬼王才是真?”
“他们,就是挚友啊。”鬼笃定地回答道。 
少年爬起来,走到溪边俯下身喝了几口,嘟哝道:“那可真无聊,打架还能有点乐子,天天喝酒赏月,也不腻味得慌。”
“不啊,他们还会做爱。”
“咳!咳……”鬼语出惊人,少年被那一口水呛得不轻,“做……做爱?!”
“是呀,”鬼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记得有一次,罗生门之鬼不慎被人类所伤,鬼王大怒,将其拖入殿内,一天一夜都在里面……”
 少年一时不知如何评价鬼讲述这一情节时的真挚。他对做爱的认知也仅仅来自鬼与他上次关于人间情爱的交谈,再往早一点,大概是那次在谷地里偷听到的村头寡妇与老汉的交欢——喘息声虽然压抑痛苦,但尾音确实听着有几分享受的意思。兴许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鬼王的惩罚还真是有够甜蜜的,少年腹诽道。
鬼那张好看的脸凑得太近了,纵使是透明的魂体,少年都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细长睫毛。心头一阵陌生的邪火,突然的燥热让他无所适从,少年向后一仰便顺势躺倒在了清凉的溪水里。
过了好一会,少年才划拉着水花,沉声问道:“你怎么对他们的事情如此清楚……莫非,你就是那个罗生门之鬼?看你身披甲胄,看上去还真像一方大妖。”
鬼摇了摇头:“不,鬼王威风凛凛,鬼将骁勇善战,岂是我这灵体虚无的小妖能比的……我也就在百鬼夜行之时远远地见过鬼王一面而已,他们的故事在大江山传为佳话,我所讲述的,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哦?”少年不可置信,“既然鬼都是有名号、有名字的,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鬼可以由多种事物化成,一把油纸伞,一只纸灯笼,一抔土,一碗水,一段情,都可以幻化成鬼,”他的声音忽地轻柔起来,似是有一股金色河流在眼睛里流动起来,“但是鬼,只会因执念而生。鬼的名字是一把钥匙,也是一个枷锁。名字因鬼的执念而起,也因鬼的执念而得以流传于天地间,经漫长岁月而不被遗忘。”
一缕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穿过他的心脏投在少年的眼睛里。
“我的名字怕是不能告诉挚友了,那是我的执念。若是被挚友知晓,我就要消失了。”“消失”这个词出现得太过突兀了,但鬼的语气依旧温柔平静,这让少年感到莫名地悲伤。
鬼为什么会消失?他的执念是什么?消失了自己就会不记得他了吗?
第一次产生了这种不适的感觉。身体被狠狠抽去了一部分,这种失去的感觉还有连皮带肉的撕扯感都让他莫名的惊慌。纵使有千头万绪郁结于心,风声打断了他。少年最后抿了抿嘴,只得挤出一个洒脱的笑来:“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既然关乎性命我也不勉强你。”
“不过,我还是想听你与我多说一些话——不知道为什么,见你的话不多,我就觉得很奇怪。”
他又别扭地补充道:“你这家伙,认认真真说起话来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鬼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知道了,挚友。”
“挚友,”鬼接着说道,“这山林之中有许多妖怪遗留下来的残灵和鬼气,在山中的这几日,挚友的妖力也有所增长,看样子是离分化不远了。如果挚友体内的妖力不太稳定的话,做一些奇怪的梦也是有的……”鬼顿了顿,又低下头来愧疚地说道:“对不起挚友,我不该找借口的,都是我的错,我本来是想用自己的一部分魂体给挚友疗伤,没想到竟然让挚友被梦境所困,难以安眠。”
“对,都是你的错,”少年浸在溪水里吐着泡泡,闷声闷气地说,“你要是能在像之前在家那样躺在我边上,我就能睡得安稳了。”
鬼愣了一愣,随即漾开了幸福的笑,两颗尖尖的虎牙真是可爱得紧。少年觉得,身后的万千萤火和天上的璀璨星辰都比不上他眼前的这一个。
不过,这夏夜的深山好像也没那么凉爽,不然为什么浸在溪水里面,身体还会越来越滚烫呢。

8
山中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俯仰之间便又是一个朝夕。少年与鬼在这山林里,白天采摘一些果子果腹,偶尔捉些野兔捞一些鱼当做大餐犒劳自己。千年以来,万物生长遗留下来的灵蕴藏在此,一棵草,一株花,一颗露珠,都有它们自己的声音,少年体内的妖力渐渐与山产生了共鸣,在山中灵气的滋补下日益增长。
鬼欣喜地说道:“等挚友彻底化妖,便是这山中鬼王了。”
少年盘坐在地,吐纳着试图习惯体内日益奔腾的妖气,抬手低喝一声,大地微微震颤,眼前的树应声倒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鬼望着树叶上凝结的晨露,晶莹好似一颗颗泪滴,只是来不及坠落,就在挣脱出地平线的第一缕阳光下蒸发了。
“如果挚友你成了鬼王,那就必须统领山中的每一棵树,每一颗草,每一个灵,每一个妖,日子一长,挚友就会忘记我了。”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沉重,一是惋惜易逝的晨露,而是惋惜即将和晨露一样被遗忘的自己。
少年忽地起身上前:“你把头低下来。”
鬼乖顺地照做,少年的手毫不客气地对着他的头发一通揉弄,揉的烟气四散。
“吾……吾友?”
少年气急败坏地打断他:“你是不是傻啊!和本大爷在一块这么久了,也勉强算是出生入死对吧?你不是只有我能看见,只有我能听见吗?你不是只属于我的鬼吗?你在我心里那么重要,本大爷为什么要忘记你!”
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少年收了手,把微红的脸别了过去。他在脑海里紧锣密鼓地推敲了一下刚才说的话,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又理直气壮地扭过头来瞪着在烟气中慢慢浮现出来的脸。
少年一直生活在村子里,没欣赏过多少山川美景。他知道春日山间的冒出的嫩绿新芽是美的,夏夜溪边的漫天流萤是美的,秋风中飞舞的枫叶是美的,冬日正午的阳光照在透明的冰棱上是美的。当然,这些美景里少不了这个好看的鬼,可他今日才真真切切地认为,万千景色,都不如眼前的他半分笑容灿烂夺目。
鬼深情地说道:“挚友,我的全部都是你的,挚友若是想要,全部拿走便是,若是不想要,那就当废物扔了就好。可是……”
他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想要挚友,那我也是想要挚友的全部,少一点点都不可以。”
少年笑出了声,调侃道:“你这告白倒像是先前你所说故事里头的琴女。”
他凑过去,他的唇轻轻贴上了鬼的那双。少年并不知道这个动作究竟能代表什么,但他现在就是很想对眼前的鬼这么做,也只想对他这么做。唇间只能感觉到微凉的雾气,少年看着鬼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后便是一池柔情,心里不禁洋洋得意。
过了许久,少年才远离,盯着鬼的金色瞳孔,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大爷不会是那个昏庸无能的将军。”
“你且记住了,本大爷说了全是你的,那就是你的。”

9
天从微亮开始就是灰蒙蒙的一片,乌云层层叠叠像是要从山头垮下来一般。山中的空气宛如凝滞的水,少年艰难地把它们挤压进肺里,泥土的腥气在身体里走了一遭后又湿哒哒地从口鼻滑出来。风停止了流动,山谷里却传来若有似无的呜咽。
心头的躁动不是来自于体内妖力强而有力的翻涌,而是来源于自己敏锐的直觉。
山雨欲来。
鬼从潮湿的空气里勉强凝结出一个身体大致的形状,急切地说道:“挚友!山中的灵都非常不安!怕是……”
少年面色如常:“我知道。”他随即单膝跪地将手抵在地面上。指尖的触感代替了视觉和听觉,像闪电般穿过层层密林,穿过小溪,穿过灌木丛,来到了村民聚集的山脚。

一个村妇跪在一旁泪流满面不停地磕头,连额头都被细碎尖利的石子弄破了。一个身着长衫气质儒雅的男子讲她扶起,村妇死死攥住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一定是那孽障搞得鬼!算我求求你了阴阳师大人!为我冤死的孩子报仇啊!他还那么小,为什么会这样……”
被称作阴阳师的男子攥紧了手中的符咒,柔声安抚道:“放心吧夫人,我昨晚已经占卜确定过了,让您的孩子身染恶疾死去、让整个村庄被瘴气侵蚀的鬼子,就在山中。我一定将那鬼子彻底封印起来,让村民免受瘴气缠身侵体之苦,”阴阳师用折扇挡住了眼底的精明算计,“只是明日还需要请法师来超度孩子的亡魂,那法师是个心善之人,只怕是还需要一点……”
“钱的问题大人您就不用担心了,”几个身体壮实的青年拿着锄头柴刀走了出来,“只要是能彻底消灭那个不详的鬼子,大人的要求我们定当尽力满足!大人,现在就上山吧,那孽障不宜多留!”
阴阳师点点头,隔空画了一道符咒,沉声道:“那诸位请随我来。”
看到那浩浩荡荡的退治队伍从山脚压了上来,少年起身,嗤笑道:“都是些喜欢乱咬人的狗,从进山的那一刻起,本大爷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他神色一凛,纵身一跃跳上了身旁的参天大树,手臂向前狠狠一挥,紫色的瘴气从指间迸发出来,像利刃一样飞了出去,切开阻挡在前的所有繁茂树枝,撞在了悬崖上。树木倒塌的轰鸣惊起飞鸟的哀鸣。
“现在的我,可不会任人宰割,尤其是这群狂妄的蝼蚁。”少年的体内的妖气像是沸腾了一般,身体的每一处血管都突突脉动着,这具接近妖化的身体,在杀戮的欲望下愈发兴奋。
从见到他、属于他的那一刻起,鬼就一直期盼着这一天。他的少年终于长大了,他将永远追随他的王,将自己的全部献与这个他挚爱的人。
鬼崇敬地望着少年,激昂地回应道:“鬼王征战,我必当奉陪!”

村民们神经紧绷地在林间前行。原本在他们眼里,消灭一个瘦弱的鬼子是一件轻轻松松的事:请阴阳师同行是为了方便找到鬼子的位置,跟在队伍中的一半村民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同仇敌忾的立场罢了。难道二十把锄头还打不死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然而悬崖上那声巨响和脚底的震颤之后,这支退治队伍陷入了压抑的沉默,连队伍中间拿着符咒的阴阳师,脸色都阴沉得可怕。
实在是太安静了。当一切声音都从耳边消失的时候,恐惧的潮水就会蔓延压上来,压得人根本透不过气,明知耳边尖锐的笛音是幻觉,脑海里依旧不由自主去放大它。在不断加快的心跳声和喘息声中,有个老汉坚持不住了,拨开身前的人跌跌撞撞地跑到队伍的最前面,扯着嗓子喊道:“孽障给我出来!今天我们必要取了你的狗命!”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刺进了人群,老汉的身体噗地炸裂开来,血和肉溅在了其他人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上。
懒洋洋坐在枝头的少年,伸出舔了一口手上的血肉残渣,嚼了嚼又嫌恶地吐了出来。
他的眼睛因杀戮的快感而泛着妖异的紫,他两腿一跷,睥睨着弱小的蝼蚁:“本大爷就在这,想要我的命,尽管来拿。”
阴阳师调整好呼吸,率先射出两道缚咒,三个站在队伍前面的青年提着家伙视死如归地冲了上来,狰狞着的脸说不清是因为仇恨还是恐惧。少年轻巧地避开一个缚,再皱眉迸发出瘴气撕碎了捆住了脚踝的另一个。
竭力喊叫兴许能够压住他们心里近乎作呕的压抑恐惧,那三个青年都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毫无意义的攻击刚刚出手,一个哀嚎着倒地,抽搐了几下没了声音,另外两个嘶哑的叫声直接突兀地断开来,化作土地上,树皮上几摊模糊的血。
极度的冰冷笼罩下来,剩下的人在灵魂重压下都没有去思考,方才鬼子是如何做到在劈断前方的攻击时,一只手向后准确无误掏进身后偷袭的人的心脏的。
他们自然也无法知道,在头顶那片如常的天色中,有一个红发金角的鬼正兴奋地叫喊着:“挚友!右后方往上!拧断他的脖子!……不愧是挚友!战斗的样子英勇无比,叫我移不开眼睛!”
初次尝到了杀戮的甜腥,体内的妖气如岩浆一样喷发开来接着灌满了身上每一处血肉,不断翻涌的力量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怕是马上就要化妖了。少年啐了一口黑血,扯出一抹狂妄的笑,意味不明地挑衅道:“你不用提醒得这么详细,猎物如果太过容易被杀死,就没意思了。”
村民们皆是一愣,掌心滑腻的汗让握在手中的武器滑落在地,快要软下来的四肢还来不及做逃跑的反应,大地又新增一片猩红。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无论是昨夜勉勉强强的占卜,还是今日画出的符咒,都有被突然打断的违和感。阴阳师抱头蹲了下来,哆嗦着开了灵视——果然,在上空有一团白色的灵体!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当机立断掏出几张符纸张开了结界。
鬼的视野被坚实的结界挡住了,他焦急地冲过去,鬼手在碰到结界那一刹那被狠狠弹了回去,只得无措地喊道:“挚友!”
少年已是听不见结界外头的任何声音,一道瘴气打在上面产生剧烈的震颤,如墙般坚实的结界并没有破裂开来。
呵,被看透了么,看来不是三脚猫功夫的家伙。
不过,无妨。
拿着锄头和镰刀的蝼蚁们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少年周身燃烧着的瘴气冲向还在画符的阴阳师,手也对着脖子抓了过去。这次他势在必得,嘴角不禁露出邪气的笑来:只要这该死的阴阳师的脑袋被他拧下来,这一切就结束了。
就在他将要碰到阴阳师的一刹那,从身后迸发出两道金光,少年来不及回避,两道锁链箍住他的双手将他死死地钉在了树上,锁链接触皮肤的部分立刻冒烟发出烧焦的味道。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阿弥陀佛,看来贫僧来得正是时候。”
是他大意了!少年嘶吼一声,一只手凝结妖气挣脱开来,却被阴阳师两三道颤抖着的符咒又给钉死了。
“……大师快,快跟我一起封印他……事后再给你两成!”阴阳师的额头冒着冷汗,朝这身披袈裟的僧侣喊道。
僧侣权杖朝地一杵,从权杖顶端的佛像中又抽出两根金色的锁链,它们利剑一样穿透了少年的胸口。少年第一次感受到这般类似灵魂被撕裂开来的痛楚,他吼叫着与那绝望的痛搏斗着,濒死的预感让记忆像走马灯一样闪过,黑色侵袭了他。少年在失去意识之前,苦涩地想着,他的鬼,现在大概在结界外面急得要哭了吧。

10
血液从身体各处倒流回去,四肢冰冷的同时,曾经的时光像飞蛾一样铺张开来,与鬼初遇的那个拥抱,林中夜话时的笑颜,还有每一个伏在身前安然入梦的夜,都在向他远去。在光阴交错的尽头,他看见了鬼王和他的鬼将。
鬼将踏入金碧辉煌的大殿。他脚腕上叮铃作响的铜铃吵醒了醉卧浅眠的鬼王,鬼王皱着眉头,只得从王座上直起身,披散下来的红发遮住他烦躁不悦的脸。
鬼将毫不自知,依旧兴冲冲地说道:“酒吞童子,我的挚友啊!你已经很久没有找我打架了!我们去林间痛痛快快地打一场罢!”
鬼王的面色铁青,接近发作:“本大爷最近不想打架,只想一个人喝酒,你少来烦我。”
鬼将瞥见了从怀里掉落的一片如血般艳红的枫叶,还是开口说道:“最近都找不到吾友,只听闻你最近迷恋上了枫林里的鬼女,我还是希望……”
鬼王似是猜到他要说什么,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这种混话说几遍还不够啊,赶紧滚,别在本大爷面前晃悠。”
“吾友,吾心悦于你,也已经把全部都给了你,所以……”
鬼王微睁的紫眸闪过狠厉的光,他冲到跟前直接捏住了鬼将的脖颈,他的喉结在柔软的皮肤下滚动着,鬼王不禁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冷笑道:“别以为本大爷不敢杀你。”
鬼将不反抗,只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吐出几个音节:“能被……挚友……是荣……幸。”
听见这样的回答,鬼王气急败坏,一把将他摔了出去,说:“你不是很喜欢打赌吗?那本大爷就与你赌一把。听闻这世上曾有一琴女因痴情而化鬼,挖所爱人之心酿成美酒。那酒鬼气凛冽,一饮销魂。你且去将它弄来。若是找得到,那本大爷便许你心愿,若是找不到,就永远别回大江山!”
蓦地,少年的视野被苍白的飞蛾遮住了,再看殿内已是尸横遍野瘴气弥漫。鬼王无头的身体撑着鬼葫芦,屹立一片黑色腐烂的尸体中,鬼将拖着颤抖的双腿,一步一步踏过干涸的血泊,在鬼爪触碰到鬼王冰冷的身体时,爆发出撼动天地的哭号。地上的腐肉被他的黑焰劈开喷在红墙上,大殿的粉雕玉砌被黑暗翻卷着剥落下来,森冷的墨色向上生长着。
当黑暗再度散去,少年只看见一个女人优雅地坐卧在一片云层之上,举手投足间威严无比,深不见底的双眼像一把刀,眼波流转似是漫不经心,却准确地剖开了他的身体,直直地看了进去。
少年问道:“此乃何处?你是何人?……我又是谁?”
女人抚摸着手上的骷髅回答他:“这里是阎罗殿。我被世人称作阎魔,乃是冥界的掌管者,”阎魔脸上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不完整的魂魄投胎转世成了鬼子,没想到还有几分昔日鬼王的气概,我这无聊的阎罗殿啊,可总算迎来了有趣的人。”
少年揉了揉眉心问:“我是死了?”
“不,你在前世丢失的一些东西还没找回来,就算来到这里,也不能喝孟婆汤转世的——确实,这次你来得有点早了,阳寿还有千余载,鬼使这就将你送回人间。”
“我丢了什么东西?”
阎魔眯了眯眼睛:“阎魔之目看得清清楚楚,那东西你已经拿了一部分回来了,没料到竟是还没有想起来……不,不仅拿了一部分自己的回来,还多了一些不属于你的。”
少年急忙问道:“是不是那魂魄有关?”
阎魔摇摇头,翻着手上的生死簿感慨道:“都是执念太深的鬼啊,你和他的缘分,恐怕还需千年才能偿还。这故事既然还没有讲到终章,我便不再言说了。”
少年神色一凛,瘴气像火焰一样向四周喷涌开来,妖异的紫眸透着森森鬼气。
“本大爷今天就是要知道真相,不然粉身碎骨,也要掀了你的阎罗殿。”
阎魔对他的反应了然于胸,她淡淡地说道:“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往忘川那边去吧。”

11
忘川河畔,彼岸花开。数不清的魂魄从奈何桥上经过,饮一碗孟婆汤走向轮回。
少年朝阎魔抬手的方向看去——河畔聚集不少尘埃一般灰白的碎片,正被水流一点点卷入其中。表面平静得几乎不起波澜的忘川黑水,内里翻滚着魑魅魍魉,掺杂着笑貌血泪。人间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在这里都成了锋利的刀子,混在这生命向死又往生的绝望里,混在这时间奔行如常的冷漠里。
奈何桥上的紫衣少女骑着一口巨大的锅子跃下来,先是朝着阎魔躬行一礼,再看到阎魔身后鬼气森森的少年,惊得手中那碗汤都撒在了地上。
不等她问,阎魔便说:“前世之缘可遇而难求。他想知道,便让他看看吧。你手上的这碗汤还没到时候,去忙吧,孟婆。”
孟婆点点头,便回到了林林总总的灵魂中。
阎魔指着忘川河畔残破的灵体说道:“有多少执念太深的人,为心中所爱斩断了未尽的阳寿,本就死得不干不净,灵魂残缺,却又不肯喝那孟婆汤,只在这河畔日复一日地等,等再也不会回来的心上之人。”
“灵魂的重量承受不起时间的冲刷,等得久了,枯竭了,就会真的‘死’了。那一点轻飘飘的魂,就会散了碎了化成风卷进这忘川河里去。”
她话锋一转:“可是那位却不一样。”

他本会因妖力失控,内脏破裂致死,是你救了他。你死后他自然来冥界寻你,可你已在奈何桥边饮下一碗孟婆汤了。
判官拦他:“已经喝了孟婆汤要转生的灵魂,是不可能还回阳界的,死了这心回去吧。”
他不从,只是不停地重复:“我必须带他走,他的身体是我的,头是我的,灵魂也必须是我的,我们约定好了,找到那酒,我的全部都是他的,他的全部也都是我的。”
他想带你走,可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圆满的事情,你的灵魂是残缺的,身体也是残缺的。当初为了救他,你分给了他一部分灵魂,后来因为爱他,分给了他一部分心脏。活着的时候并无大碍,但是死后这残缺的魂魄还想回到残缺的身体里是不可能的。再怎么小心,灵魂都会从无法贴合的缝隙处剥落开来,到时候化成天地间的一缕烟,一层沙,就再也找不到了。
他知道后怔住了,当即疯了似的撕开身上厚重的铠甲,要把那部分心脏挖出来还给你,鬼爪抠得胸口一片鲜血淋漓。
孟婆劝他:“这心拿出去了,无论放在哪都会是冰冷腐烂的那一片,就算硬塞给没有实体的灵魂,他也不能带着它趟过忘川啊。”
鬼使黑劝他:“我和月白查过了,你们的缘分在千年以后,不如等轮回转世几千载,再把所欠相还,这样就不必在此相互为难。”
他拼命的摇头,梗着的一口气随着喉结来回滚动着,双眼黯淡无光。
他说:“如果不是完整的,这施舍敷衍的一部分我也断然不要的!他是我的王,我的挚友,我怎能让他失约于我几千年?只当时间不过是这一条河,俯首皆是百岁,可我不愿意等。我与他相遇用了生而为人的十年,与他相别用了作为妖怪的几十年光阴,最后与他携手并肩百余载,却为一个完整的真心要等千年?他若是真的爱我,他就不会这么狠心!”
我拿他没有办法,干脆答允他:“你若是真的不服,就尽管登上这忘川瀑布吧。六道轮回就在忘川之上,你想把心脏还给他,到那里还了便是。不过,这承载未尽众生的河水,只有转生的灵体能趟过去,你阳寿未尽,肉体之痛可堪忍受?”
没想到,他当即把你背在身后,说:“但求你们别再出手阻拦。”
“何苦何必。如果世间种种偿还不了的债都能用这种方式两清,这黑水河畔便不会有这么多苦等的灵魂了。那部分心在你身体里,早就沾了你的血,现在是你欠他,还回去,那就是他欠你了。”
他突然笑了:“那便让他欠着,他欠我这么多,我不许他忘了。”

这是一个贪婪的鬼啊,兀自交出了全部,就一定要得到对方的全部。
可他为何不爱这样贪婪的鬼。他的强大无需畏惧任何东西,他只怕那鬼饱含爱意的炙热眼神,只怕他给予的全部。明明无法兑现与他的诺言,却像中了他的蛊一般地迷恋他的一切,想要退缩挣脱时,他已是自己唯一的弱点。那该死的懦弱啊,为什么只敢用冷言冷语试图逼走他,却不敢沉声说一句真心话;只敢给予他一部分的心脏,却不敢许诺给他一生。
初遇时,他矮小的个头还不及自己半身高,突然滚到跟前,额前刚刚生出两粒红色的小角像是两颗花苞一样可爱,他说,吾心悦你。
再度相识时,他已成一方大鬼,意气风发,不知从哪处学来了一点文人腔调,红着脸在山脚处一面宣战,一面大喊,吾心悦你,如夏饮冬水,秋行春生。
陪伴左右时,他的残酷强大众生皆知,却无人知晓他的眼底的万分柔情全盛在朦胧月色下的那杯酒里,他说,吾心悦你,如明月与酒,夜夜都是你眼中的那一轮,杯杯盏盏都是你喉中的那一口。
最后的记忆随着他离开的身影隐去了,那日残阳如血,山林处处都记住了他的声音,声声呼喊惊起飞鸟一片,他说,吾心悦你,吾心悦你。

记忆的苦涩在身体各处肆虐奔涌,少年开口,声音沧桑得像是在山谷里穿行千年的悲风:“我可是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他可是那鬼将罗生门之鬼?”
“是他,但不仅仅是罗生门之鬼。”
“他有另外一个名字,这名字是你给他的,是他偿还你的咒,也应当由你想起来。”

河流悄无声息地去了,所有的欢欣鼓舞声嘶力竭蚀化成沙,在漠然的黑水里挣扎一番后沉入河底。这些被时间抛弃的残缺遗憾,堪堪陷在冰冷的泥淖里,奈何桥上往生的灵魂从它们上方经过,绝不回头。风像终生跋涉的旅者,它低低地唱着:
前生不可念 后世不可说
那就忘了吧 像穷其一生的铃羽坠入深潭
那就忘了吧 像转瞬即逝的蟪蛄生出青苔

可是酒吞想要记住他。
曾经他忘记了,那鬼就背着他,义无反顾地扎进忘川水里。魑魅魍魉像见到救命稻草般附上来,笑貌血泪狠狠地割开他的皮肉,可他只是咬着牙,仅用一只鬼手和双足,坚定地向上攀登着。脚腕的铜铃响着,锈了,哑了。瀑布的水像千万支锋利的箭,众生的绝望灌进他的嘴里,他不受控制地哭着,却停不下只剩森森白骨的双腿,每走一步,就喊一句:
吾心悦你。
吾心悦你,如夏饮冬水,秋行春生。
吾心悦你,如明月与酒,夜夜都是你眼中的那一轮,杯杯盏盏都是你喉中的那一口。
吾心悦你,吾心悦你。

酒吞不得不去记住他,那刻骨铭心的誓言值得用一生去偿还。可即便如此,酒吞依旧不愿去相信,这桥上,这水里,就连脚底柔软潮湿的土里,都有支离破碎的那一份。
他只得沙哑地问道:
“他后来去了哪里?”
“他的肉体被侵蚀,知道你迟早要来寻他,我们一直在打捞他的碎片。如今他应该在忘川之上,等着轮回转世去了。”
“不过我们没能找齐,他是个残缺的魂,兴许还会投胎成鬼子吧。”
酒吞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风替他回答:
如此,甚好。

12
酒吞身形一震,灵魂撕裂般的痛楚再度袭来,只是这次,四肢在妖力的燃烧中猛地开始生长,那股强大的力量在丹田聚集,接着尖锐地冲破他的天灵盖,大脑因兴奋而颤抖着,全身脉络被打通的轻盈席卷而来。酒吞银白色的发丝在恣意迸发的瘴气中飞舞着,身后的树干被狂乱的气流卷成了灰烬。他的皮肤从被符咒钉住的边缘开始渗出妖异的黑褐色,一睁眼,眼眶里的一潭黑水泛着狠厉的光。
“不好!他这是要彻底妖化了!”眼看酒吞即将冲破禁锢,阴阳师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又加了几封符咒贴上去。那些符咒真成了绵软的纸,还没触碰到他的身体便化作一缕灰烟,戚戚艾艾地落在焦黑的泥土里。僧侣冷漠的面具终是裂开了一道缝,双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封印的符文刚念出半句,禅杖就被筋肉凸起的黑色利爪给捏断了,那句哀嚎还未出口,头就滚落在了阴阳师的脚边。
“啊啊啊啊啊啊!!”阴阳师彻底失去了神智,他疯了一般地画着符——他已然不知道手上画的是什么,只是像抓着救命稻草般地,把散落地上的符纸抠起来划拉几下,朝身前可怕的鬼扔去。脖子后面刺骨的凉意沿着脊椎一路穿行到尾椎骨,耳边似是传来一声凝在鼻腔的嗤笑,接着他就化作了地上血肉中恶心的某一摊。
结界像墙灰一样剥落下来,蹲坐在地上的那鬼已经哭得要魂飞魄散了,见结界碎裂开来,好不容易从混沌中具化出半张脸来,看着酒吞妖化的模样,犹豫半分,抽抽噎噎道:“挚友……”
酒吞将那泡沫般的鬼拥在怀里,翻涌炙热的瘴气将他四散的身形收起聚拢,再勾勒出他最熟悉的模样。
酒吞喃喃问道:“我这样抱着你,你能感觉得到吗?”
鬼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那双肩现在看上去还是那样单薄,但已经足够成为他全部的依靠。
“能感觉到,心是热的。”
胸膛里那颗饱满的心有力的地跳动着,燃烧的热风被压进去,吐出来的却是绵软的雾。酒吞恍惚想起,在这一世,先前一个人度过的漫长时间里,他流不出一滴泪,而那鬼给予他的第一个缥缈的拥抱,明明皮肤只能感受到夏夜的凉风,他却听到了不知何处有冰川融化断裂的声音,接着眼眶也被肿胀滚烫的液体给淹没了。
但是现在,有什么必须向他远去,也将有什么向他奔来。
他说:“对,全部都是你的——茨木童子。”
鬼怔住了,他透明的身体在酒吞的怀中一点点碎裂成末,又在他的胸口化成金色的光芒。
“我不想让你想起他!我本来就是你的!你也本来属于我!为什么我身上必须有那人的血!”
鬼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他委屈,太委屈了。它因茨木的血幻化成灵,沾染了茨木的执念,便就爱上了——这有什么不对的,它本来就是从酒吞身上扯下的那一片,它本来就是完完全全属于酒吞的。可它没有一天不在害怕着,一旦中间的那层窗户纸破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醒了,酒吞的全部都将穿透自己虚无的灵体给名为茨木童子的妖怪,与他这片冰冷腐烂的心脏就毫无关系了。
“有了他的血,你爱的就是他!可是没有他的血,我就没法去爱你……”
“明明是我在你身边,可偏偏我想说的每句话都是他想告诉你的,我的爱也全部是他的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们都不要我,你们都抛弃了我……”
可怜的心脏颠来倒去地说着,酒吞将手轻轻放在胸口——他向来不会安慰别人,但他现在说出的话温柔得不可置信。
他的执念是你的,我的执念也是你的。我们都该是你的全部,你比当初勇敢了不少,不该擅自弃你而去的人是我。
我知道的,我记得的。当初在忘川河边,和我偷偷打赌的不是茨木,就是你。
你和我说,我们比赛谁先能攀上忘川瀑布,如果是我,你就是我的,如果是你,我就是你的了。
我们俩是同时到的,这个约定我不会忘记。
金色的光熄灭了,只听胸口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
如此一来,就别再丢下我了。

13
鬼王在繁华的殿内孤影独酌。酒至微醺,愁上心头,突然摔碎酒碟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喊道:
“这次星熊弄来的酒真他妈难喝!本大爷定要剥了他的皮……”
“酒呢!怎么没人拿酒来!”
“鬼将……对了,还有鬼将……本大爷的鬼将在哪!”
稚嫩洪亮的声音回道:
“好强大的妖怪啊!和我一战吧,我若是赢了你,你就是我的挚友。你若是赢了我。我就是你的鬼将!”
大殿外的石柱边上,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那是一个白发红角的小妖怪。他圆鼓鼓的脸颊上有深红的木痂,眼睛是灿烂的金色。

鬼王只听见胸腔里发出一阵满足的轻笑。
一个声音满足又幸福地说道: 
呀,终于是完整了。
-end-

2017-07-13酒茨
评论-2 热度-179 转载自: 朝倉赤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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